“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茫茫北溟中,一只大鹏冲天飞起;深深苦闷中,一颗心灵挣扎而出。这就是庄子,一支断翅的大鹏。
《逍遥游》中,庄子浓墨重彩不避重复地描绘了大鹏展翅高飞的雄伟,又用“小知”的斥和“小年”的朝菌反衬大鹏九万里图南之志。庄子对大鹏的钟情跃然纸上。然而,怀着一颗展翅高飞的大鹏之梦的庄子最后竟然否定了凭借海运的大鹏,并推出惊人的结论:至人无几,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在功利的世人看来,庄子是追求绝对自由的虚无主义者。但是我觉得,任何一个位经历深刻苦难的人都无权评论庄子,甚至不配读庄子。有人将苦难定义为短暂的肉体或心灵的伤痛。在这些人眼中,痛苦之后必会有令人欣慰的回报。我承认,没有辛酸和汗水,就铸不起通向成功的甬路。但是我觉得,这些都是简单的伤害,称不上苦难。苦难,是一场自己永远处于劣势的战役,一次悲剧性的徒劳,一种近乎难以逾越的魔障!《庄子》就是对苦难极端而又敏感的反应,对现实与生命的搏击,对世俗哲学的决裂。有人在《逍遥游》中读到的是庄子的空虚悲观。但是我看到的,是一颗被人类苦难禁锢的灵魂。或者说,苦于无法解释一些苦难,庄子才宕开一笔,潦草地勾画出一个逍遥的精神境界。庄子,这个拥有着无边的智慧、无双的激情的才子,面对着茫茫宇宙仍彷徨失措。他张开幻想的翅膀,希望像大鹏一样,怒飞而起,飞向“无何”之乡。多次的尝试告诉这个才子:有所待的大鹏也会失败,有所求的心灵在这污浊黑暗的广漠之野中根本无法找到慰藉。那雄伟的大鹏形象所体现的正是作者欲飞的理想和无法超越的悲哀。庄子终于明白,他自己无法回答什么是“永恒”,他自己无法解释生命的残缺,他自己无力洞悉生命的真谛。在极端的苦难前,庄子选择了用艺术美学的方法逃避,留下了一个美丽的空想。于是,世人只看到了空想,却忘了心痛的空想家如何穿越苦难的刀山火海,忘了迷茫的虚无者如何比他人更早一步地面对人类终极意义的缺陷。既然无法洞悉凡俗,庄子便隐遁自然无待的极端精神境界,寻求历尽苦难后的宁静、平和、自然。逍遥之外,是庄子心如刀割、进退两难的困境。这种苦难如此雄伟,这种困境如此悲壮,造就了一个如此复杂而又简单的庄子,一篇如此超出世人理解能力的千古奇文。作为一个凡人,我不曾经历过如此庄严而又神圣的苦难,但我会说,我配不上,我所经历的一切苦难。
如此深重的苦难却压不倒那个不屈的灵魂。庄子第一次扛起精神的大旗,竖起信仰的丰碑。庄子用自己的内心经验告诉世人,无论面对什么样的苦难,我们都不能忘记内在的灵魂。塑造一个丰富而又安静的灵魂是庄子的梦想,创造永恒的真实是庄子的信念。我想,如果有来生,庄子,这个部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庄子,一定还会选择回到这个污浊的世界。他要透视无穷的假象,他要建立不朽的真诚,他要鞭打无边的黑暗,他要寻找精神的曙光。他要再次,再次面对这无边的苦厄,再次提起颓笔,重写那一部《庄子》。因为我知道,这个外表冷淡的哲学家心中装的是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怜悯。